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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口兩端的六四記憶——當解放軍與受難者在台灣相遇

30年前,六四事件發生的時候,戒嚴部隊低階軍官李曉明和應屆大學畢業生方政,身處「槍口兩端」,並沒有近距離的接觸。6月4號清晨,方政被坦克碾壓失去雙腿時,李曉明還跟著部隊在北京市區外徘徊。5號上午,李曉明到達天安門廣場的時候,做完截肢手術的方政,剛慢慢甦醒過來,躺在積水潭醫院的病床上,和李曉明相距大約8公里。 30年後,兩人在台北第一次見面、第一次同台。5月18日上午,在華人民主書院等主辦的「六四事件30週年研討會」上,李曉明講起30年前自己在天安門廣場親眼看見的一條留有彈洞的褲子,竟然激動到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方政就坐在李曉明右手邊的輪椅上,靜靜地聽著。 隨後,作為評論人的方政發言說:「和他坐在一起,我也是第一次,感覺怪怪的,其實沒有太多的心理準備⋯⋯」這一席話講完,台下響起掌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把手伸出來,緊緊握在了一起。 如果你和他們兩人握過手,就會知道這兩隻手的力道。1964年出生的李曉明,精瘦的臉頰至今留有軍人的堅毅;1966年出生的方政,嚴肅的國字臉上同樣流露出運動健將的陽剛。 六四事件過去30年後,當年參與戒嚴的解放軍官兵和受難者之間,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握手,並在3天後接受《報導者》專訪,也可能是昔日屬於兩個群體的人首次坐在一起受訪。然而,這遲到了30年的握手言和,只是讓他們成為述說六四真相的「戰友」,並不代表統治者與民間和解的開始。 30年前槍口那端的他:記下長官說「絕不能向群眾開槍」 Fill 1 1964年出生的李曉明,精瘦的臉頰至今留有軍人的堅毅。(攝影/吳逸驊) 1989年6月3日下午,身在通縣(現通州區)三間房軍用機場,116師高炮團1營2連中尉雷達站長李曉明看到北京東南郊的天色一片陰沉。5月20日,當時的國務院總理李鵬簽署「戒嚴令」,他就在那一天隨所在的第39集團軍116師從駐地遼寧省海城市出發,22日到達了三間房機場,住在軍用帳篷裡。 三間房機場的出口有哨兵24小時把守,軍人們出不去,除了出操訓練,只能學習《解放軍報》,也有人帶了收音機,瞭解學運的情況。 軍校本科畢業、分到部隊擔任副連職雷達站站長的李曉明,有點不知道如何面對學生。一方面,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另一方面,在部隊被稱為「學生官」的他,兩年前也還只是石家莊軍械工程學院的學生。設想如果自己還是大學生,他覺得

《凝視・1095》影像集:8張照片的背後

壹 Fill 1 文、攝影/蘇威銘 那是又濕又悶的7月,我因為拍攝遊覽車司機的影像專題,在中正紀念堂外隨機尋找遊覽車司機搭訕,晚上8點半左右,停在中正紀念堂外側的遊覽車幾乎都熄火了,只剩少數幾台還亮著車頭燈,阿銘是唯一願意與我暢聊的遊覽車司機。他因為 工作 緣故,得在台北連續待上20天,接待來自不同 國家 的旅遊團,這樣的工作狀況,早已是遊覽車司機業不能說的祕密。 阿銘年約40,但因為長期過勞,臉上已滿佈黑眼圈、皺紋。某天,我跟他回下榻飯店聊天,一回飯店,阿銘馬上打開手機,與遠在高雄的老婆、兩個小孩視訊。看到已經十幾天未見的父親,兩個小孩興奮地與阿銘分享學校的事情,約聊到11點後才關掉手機,隔天清晨5點,又要備車,出車上工了。我問阿銘,何時才能回高雄?他說,他也不知道。 這張照片是阿銘結束一天工作後,準備去停車場清理、停放遊覽車的過程,被我記錄下來。當天由於阿銘與旅行社領隊起了衝突,領隊打給車行老闆要老闆解僱阿銘,不然再也不跟車行合作了。老闆憤怒在電話中用髒話咒罵阿銘,並要他跟領隊道歉。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點,便是在阿銘遭受委屈、道歉之後。 當時選擇在這個場域、時機按下快門,因為觀察到阿銘疲憊、委屈的神情,奮力但又無力的手勢,與車窗外台北寂寥景色形成呼應,而他在衝突過後,仍然得完成工作的內心糾結、埋怨,傳遞出小人物受到壓迫,難以改變現況的無力感,這樣的感受,也觸發我在那個空間、時刻,按下快門。 延伸閱讀:〈巴士運將的希望── 一切都平安〉 貳 Fill 1 文、攝影/簡永達 走進死者阮文薦的越南老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巨大且難以名狀的悲傷。罹難者的家裡,沒有想像中的哭嚎,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安靜。阮文薦屍骨還鄉兩個月以來,他的父親會失神地看著臉書上的照片、他的母親反覆擦拭遺照,如果不小心留眼淚,她會趕緊用袖口擦掉。 和他同在台灣工作的哥哥阮文忠,回國後陷入無盡的自責,「我沒有阻止弟弟來台灣,我覺得是我的責任。」他悼念弟弟的方式,是一個人躲在KTV中,點播那些兄弟生前一起歡唱過的歌。 阮文薦的大哥告訴我,自從弟弟去世後,家裡沒有交談聲、笑聲,也沒有哭聲。家裡每個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處理悲傷,卻又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直到採訪的最後一天,我表示希望能到阮文薦的墳前上香,為他在台灣的不幸遭

塵封30年影像首度曝光:台灣記者在天安門廣場上的40天

編按 本文為《吼叫一九八九》攝影集自序,經作者謝三泰與允晨出版社授權刊登,副標題與文內小標為《報導者》編輯所加。 謝三泰為資深攝影記者,曾任職於《自立晚報》、《自立早報》、《黑白新聞週刊》、《新台灣週刊》、《勁報》。 以鏡頭記錄解嚴前後、520農民運動、國會全面改選、首屆民選總統、省市長等。 近年將焦點關注於庶民生活、勞工朋友、弱勢族群、環保等議題。 1989年4月17日,我從香港轉機抵達北京後,直接從機場驅車前往天安門廣場,從那天起,在廣場上見證了中國爭取民主沸騰的熱血和眼淚,也留下一個30年未完的任務。 Fill 1 Fill 1 4月17日,氣氛仍然和平的北京 身為中國官方首次核准的第一批台灣記者團成員,對這趟採訪是既興奮又忐忑。出發前,同年4月7日才剛經歷了鄭南榕為爭取言論自由不惜自焚的震撼,緊接著被任職的自立報系,指派前往北京採訪,掛念著自焚事件的後續,也還沒從失去好友的傷痛中平復,感覺不應在這時離開台灣,卻又不想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心情很是掙扎。 這是我第一次到中國,此行主要有三項新聞任務,一是亞青杯體操賽、二是亞銀年會、三是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訪中。1989年亞銀年會是由當時的財政部長郭婉容領軍,彼時蘇聯尚未解體,戈巴契夫訪中可是件國際大事。出發前即獲知中國共產黨總書記胡耀邦過世,北京學生們自發性地在天安門廣場舉辦悼念活動,飛機一落地出關,等不及到飯店放下行李,馬上轉往天安門廣場,想在第一時間拍攝些畫面傳回台灣。那時廣場上的氣氛仍和平,學生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周遭放置花圈和輓聯,哀悼、讚揚被視為「改革派」的胡耀邦,同時要求加速中國的民主腳步。 那是個沒有網路通訊的年代,數位相機還未上市,為了這趟採訪任務,我扛了一整個「簡易暗房」上路,包括簡便的放大機、顯影藥水盆、暗袋、沖片罐,和加起來百餘卷的黑白、彩色和幻燈片三種不同的底片,最重要的,還有一台當時美國聯合通訊社(Associated Press, AP)獨家研發出的滾筒式相片傳真機。 我必須自己沖洗底片、沖印照片,再透過傳真機將照片傳回台灣,飯店房間裡的廁所就是我的暗房,光是一張5×7的相片,單色掃描傳真最短也要耗費上7分鐘,萬一中斷了,就得重頭再來過。每天都花很長時間傳照片回台灣,常引起飯店關切,尤其

六四讓他幻滅,卻未放棄希望——林培瑞:不要低估中國社會對民主的嚮往

當他想起歷史拐了彎的那一天,閃回腦海的,有在木樨地中彈的蔣捷連、天安門母親丁子霖,還有被當局抹為學生運動幕後黑手、他幫忙送去美國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的天文學家方勵之夫婦。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那時候蔣捷連才17歲。今天,他仍然是17歲。他永遠是17歲。死去的人不長歲數兒。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丁子霖還活著。她82歲了。她走到那兒,便衣警察便跟到那兒。為的是安全。丁教授的安全嗎?不是。為的是 國家 的安全。沒錯,一個擁有十幾兆美元GDP和200萬軍隊的政權,竟然需要保護自己免受一個82歲老太太的傷害。怕的不是她的力氣,是她腦子裡的想法。那想法是有力量的。這是我們值得記住的。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正如方勵之以他特有的幽默說過的:他還沒聽過世界上有哪個大國這樣侵略自己。」 在台北的六四事件30週年研討會晚宴上,美國知名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用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對著齊聚一堂的學運領袖、中外學者,緩緩朗誦自己的詩作 〈我們為什麼記住六四〉。 今年75歲的林培瑞還在孜孜不倦,埋頭寫作好友劉曉波的傳記。 他是西方漢學界與中國社會關係最密切的一位學者。他的人生與寫作,都和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風波跌宕,緊緊相連。 從毛澤東信徒到中共黑名單 很少人像林培瑞這樣,在1980年代長居北京,熱愛中國文學與文化,他在哈佛東亞研究中心的博士論文是《上海傳統風格的通俗小說(1910~1930)》,同時是相聲大師侯寳林第一位拜師入門的洋弟子;卻也因為他翻譯《零八憲章》、編輯《中國六四真相》英文版,被中共列入黑名單,禁止入境20多年。 他從不諱言,自己也曾經是毛澤東的信徒。1973年5月第一次造訪中國,他對毛派思想、新中國懷有浪漫的想望。他說,那時候的中國社會還看不到「民主」、「民權」的字眼。等到林培瑞1979年第二次到訪,西單民主牆已經有個姓魏的小夥子張貼大字報。他的著作《北京夜話》裡生動描寫了那個知識分子憂國憂民、各家思想百花齊放的積極光景。 直到六四屠殺,一下撕碎他對新中國的憧憬與對共產黨政權的認知。 在林培瑞眼中,六四屠殺,是悲劇性的時空斷裂,不只將中國硬生生從《河殤》播映的那黃金80年代切斷,也讓中國從蘇聯解體、柏林圍牆倒塌的全球化民主浪潮中落隊。此後30年,中國政治、經濟、文化菁英「悶聲發大財」,共同瓜分改革紅利,共謀控

向中國政府投擲的深水炸彈:20張底片,提出六四事件最真切證據

2014年12月,長居在北京的攝影藝術家徐勇,透過香港新世紀出版社發行了一本攝影集《NEGATIVES》(底片),內容是他壓藏多年的天安門事件影像。 天安門事件發生時,35歲的徐勇剛離開北京最大廣告公司的攝影師 工作 ,中國社會也剛從10年的文化大革命(1966年~1976年)中復甦起來,改革開放的思潮逐漸匯集,天安門廣場原本單純的胡耀邦逝世追悼會,變成學生與民眾陳抗聚會。徐勇也深受感染,帶著粗重的相機,經常到現場去拍照記錄,還曾經為了捕捉好一點的鏡頭,多次站到單車上,結果跌了下來。在他鏡頭前面的青年們,是一個個懷抱理想與熱血、憂慮與期盼的面容。 這次《報導者》透過電子郵件,與人在北京的徐勇進行訪談,同時在《報導者》披露一組新作《NEGATIVES・SCAN》。這個作品是在2014年《NEGATIVES》發表4年之後,徐勇於2018年製作的。這次的作品,作為基礎材料的膠片與當年天安門事件影像是同一批,但挑選的影像內容則不盡相同,新作相比原來的《NEGATIVES》,保留了完整35mm膠片輪廓,還保留了滾筒式掃描工藝和膠片局部氧化變色的痕跡,充分強調膠片影像的物理性質,限縮了影像負片內容的表現空間。這組影像除了在今年(2019)2月至3月間,應德國漢堡大學漢學系之邀,在漢堡中央圖書館舉行過展覽外,尚未以其他方式發表過。 《NEGATIVES・SCAN》系列(照片提供/徐勇) 用底片,向中國當局的隱瞞發出挑戰 徐勇對於新作的思考,是從《NEGATIVES》那本攝影集出版後不久開始的。徐勇表示,傳統攝影的敘事性與當代攝影的概念性好比兩個相交的圓,相交重疊部分的面積不同,則呈現作者思考、價值判斷的不同。 《NEGATIVES》系列因客觀政治環境和時間因素,負片呈現和數位設備反轉觀看 在新版IOS裝置(iPhone或iPad)上設置——「一般功能」下的「輔助使用」選項下選「顯示器調節」、「反相顏色」、「經典反相」——通過攝像頭,你就可以看到徐勇的底片沖洗後的模樣。 ,也許是成功的觀念傳達,但畫面內容的佔比,和影像秩序的編排,更多的顯現了徐勇個人對事件的情感立場和作品的敘事性。 新作品《NEGATIVES・SCAN》則是試圖弱化他作為作者的主觀立場和敘事,突顯作品的概念性,使得新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