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夏日台灣記憶是最好的追尋——直木賞作家東山彰良專訪

東山彰良本名王震緒,台灣出生,日本長大。2015年,他以小說《流》拿下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的直木賞,史無前例得到包括宮部美幸、東野圭吾等9位評審全票通過的滿分成績,擅長推理小說的作家東野圭吾還形容東山彰良是「娛樂小說界的王貞治」。
《流》不但突破了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界限,也鮮明展現了1970年代台灣社會小人物的生活風景。東山彰良擅長將成長小說中的不安與衝撞發揮得淋漓盡致,懸疑中帶著幽默,即便是面對橫跨台灣與中國間的歷史洪流,也能坦然勾勒主角的的苦難與抵抗,是少數能用輕巧暢快寫就時代掙扎的小說家。
2018年,他的新作《我殺的人和殺我的人》,在奪得織田作之助獎、讀賣文學獎之後,又獲頒渡邊淳一文學獎。「我寫小說今年正好進入第15年,做夢也沒想到會成為作家,剛開始我只是很單純想寫一些有趣的故事,直到現在依然如此、沒有改變,」東山彰良在頒獎典禮上說。
台北廣州街,是他故事的原點
Fill 1

對東山彰良而言,台灣充滿活潑的氣息,有著取之不竭的民間題材,他總是透過細膩觀察轉化成精采故事。(攝影/蔡耀徵)

那些東山彰良口中的「有趣故事」,讓他想把印象中的台灣介紹給日本讀者,孩提時光居住的台北廣州街,是他故事的原點,廣州街上吹牛的大人們,是他故事的題材。「我是在日本長大,寫在小說裡的東西對我來說,可能就是在台灣自己家裡發生的事,好像沒有什麼新奇,所以我其實一直不知道值不值得寫下來,後來才決定以父親做範例,寫出了《流》。」東山彰良形容,自己像是拿了一個照相機,在台北拍了一張照片拿給日本人看,日本人會覺得很有台灣味,「可是我給你們看,你們可能覺得這什麼東西,路邊不就一堆,太平凡。」
但東山彰良就是有本事把那些平凡故事、庶民生活,寫得活靈活現——老兵鬥嘴、青少年幹架、華西街殺蛇、城隍廟前搬演布袋戲;書中的主角既熱血、又純情,在這個缺乏細節的時代,一下子就把讀者拉到那個1970、1980年代的台北時空,彷彿喚起的正是讀者自己的回憶,一邊捧腹大笑,一邊掩卷嘆息。《流》與《我殺的人和殺我的人》兩本從日文翻譯成中文的作品,能讓一個午后的閱讀時光,顯得青春熱烈。
比方說,《流》裡描寫主角作為高中生鬥毆的心理轉折:
我們注視著彼此,拼命尋找暗示著攻擊、妥協和退路的所有徵兆。令我驚訝的是,連主動上門挑釁的雷威,似乎也在尋找退路。我們又不是會因為殺人而感到興奮的野獸,誰想面對這種狀況?大家都是因為萬不得已的苦衷,才做出違背真心的行為。世界用這種方式馴服我們,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懂得愛人,也會不惜殺人。
東山彰良似乎有一種特異能力,可以鑽進青少年的心靈,透過青少年眼睛看世界。例如,《我殺的人和殺我的人》裡13歲的主角對無能為力的嘆息:
我們是小孩,這個世界無法如小孩的願。
正義蒸發,勇氣支離破碎,只有悲傷刺進皮膚。站在我眼前的阿杰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阿杰了。
作品字裡行間展現著信手拈來的機智和洞察,東山彰良本人則顯得謙遜而爽朗,「我從小就乖乖的,沒有什麼不良少年時代,所以很羨慕像電影《艋舺》那種叛逆、有一群朋友可以打鬧,」他喜歡鈕承澤執導的電影,包括《軍中樂園》,說到這裡忍不住大聲嘆了一口氣,「很傷心發生那件事啊!(指鈕承澤被控性侵案)」
東山彰良喜歡懸疑、科幻的小說題材,也熱愛好萊塢電影,他的第一本小說《逃亡作法》受到描寫逃獄電影《驚爆轟天雷》影響;《我殺的人和殺我的人》則和電影《豪情四兄弟》、《神秘河流》的主題呼應。在那些寂寂寫作、尚未成名的日子裡,他曾經一直幻想自己能寫出一部可以改編成電影、然後大賣座的小說,因此寫作的過程中會不斷朝著「改拍成電影」的方向、分量寫去。直到2013年他出版了長篇科幻小說《黑色騎士》(ブラックライダー),得到「ANX十大推理傑作」第1名、「這本推理小說最厲害!」第3名,他才發現,原來一個故事要在什麼時候結束,並不是作家能做決定的,而是要順著作品的意識寫下去,才能純粹地把小說寫好。
在《黑色騎士》獲得肯定後,東山彰良對自己的筆力開始自信,決定展開思考多年的家族故事,才誕生了得到直木獎的《流》。「寫完《流》之後,我還是想再把台灣作為小說的舞台,因此寫了風格不同的《我殺的人和殺我的人》。」對東山彰良而言,台灣充滿活潑的氣息,有著取之不竭的民間題材,他也喜歡甘耀明的《殺鬼》和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今年(2019)下半年將出版的新作品,主角則是生活在西門町的紋身街。
好的小說,能把人從框架中解放出來
Fill 1

「認同模糊一點也沒關係。」東山彰良覺得,人可以自某些框架中釋放出來。(攝影/蔡耀徵)

「對現在的我來說,一部好的小說的關鍵,是有沒有把一個絕對性的東西相對化,讓讀者在讀完之後,可以感受到,啊,這世界還是有別種存在的可能性,就算沒有人瞭解自己也沒關係。」小說有許多作用,但對東山彰良而言,他想藉著文學,把人從世界上某些框架住自己的界限中,釋放出來。
這或許與他在台灣出生、日本長大的經歷有關。東山彰良的國家認同是模糊的,小時候從日本回台灣,大人會問他,「日本怎麼樣?有沒有人欺負你?」回到日本,日本人也會問,「在日本生活了這麼多年,你算是日本人了嗎?」東山彰良說,「這些問題對我來說,都是很難回答的,因為我覺得兩邊都是故鄉。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覺得自己跟別人有點不一樣,但不是那麼不好的事,認同模糊一點也沒關係。」
國家認同並沒有給東山彰良帶來困擾,但作家這行的起步不容易。
從迷惘到專心致志的作家之路
東山彰良的父親王孝廉,是出過散文集的大學教授,頗有文名,小時候住在台中大肚,跟在地人東混西混,王孝廉好友邱坤良形容他:「從小鱸鰻鱸鰻
台灣閩南語,指「流氓流氓」。

,豪爽講義氣,有話直說,好惡分明。他說自己既不是高貴的外省人、亦非曾受殖民者眷顧的高貴台灣人,是跟在地底層沒兩樣的外省人。」東山彰良的成名作《流》一開頭,其實是引用父親王孝廉1970年代刊於中時人間副刊的詩作〈魚問〉:「魚說,只因為我生活在水中,所以你看不見我的淚。」他寫作這本小說時,也和父親一起結伴去山東田野調查,才打開了多年纏繞的父子心結。

丹.布朗(Dan Brown)創作《達文西密碼》時,是窩在父母家的洗衣房裡,用老舊的電腦,架在燙衣板上一字一句敲出來。讓史蒂芬.金(Stephen King)聲名大噪的第一本小說《魔女嘉莉》,是他住在貨櫃車裡的深夜,等孩子睡覺後寫出來的。在日本泡沬經濟下成長的東山彰良,就像許多找不到方向、對社會適應不良的年輕人一樣,為了就業,大學想讀文學或哲學,卻改讀經濟;畢業後進入日本航空公司大企業全日本空輸(ANA)工作,但做了一年就辭職,後來還跑去中國攻讀經濟學博士。博士沒讀完,他因為太太懷孕回到日本福岡,在餐廳打工、當入出境管理局和警察局的中文翻譯。
「那時候生活有很多壓力,就想要逃避在小說裡,寫小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療癒。」後來,他在福岡的大學當兼任講師教中文,一教就是20年。為了抓住寫作的夢想,東山彰良在福岡市內不同的大學奔波,有時一天還得跑兩間學校。他也幫漫畫《火影忍者》寫劇本,開玩笑說自己的小孩都是《火影忍者》養大的,連家裡養的貓都叫主角的名字「鳴人」。
「一直到今年3月我都還在大學教書,日本的學制是到每年3月底,我從4月就不教書了,可以專心寫作,是專業作家了!」東山彰良特別強調自己終於可以靠寫作養家,開心之情溢於言表。
「東山彰良」筆名中的「東山」,取自父親的祖籍山東,「彰」則取自母親的故鄉彰化。王家三代在中國、台灣、日本漂流,是大歷史糾葛的縮影。這個用日文創作的台灣作家,在50歲的這一年,終於能在播放著搖滾與藍調的房間裡,全心投入心愛的小說寫作。而日本和台灣,都是他自由追求的心靈沃土。

好報新聞來源:報導者

想要收到更多新聞、工作、兼職資訊,歡迎訂閱工作好報!!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陳朗熹/「200萬+1」的8張容顏

6月9日百萬人反送中遊行、6月12日佔領金鐘集會過後,香港政府將抗議集會定性為暴亂,特首林鄭月娥6月15日召開記者會,態度言論引起社會極大不滿,導致隔日的遊行人數再創200萬人歷史新高。遊行後眾人在政府總部和立法會大樓外聚集,7點左右,幾條要道站滿人群,連儂牆、天橋、添馬公園都是人海。人們高舉雙手鼓掌、互相打氣,高喊「撤回(條例)」、「(林鄭)下台」等口號。 6月16日的香港,是一個全新的香港。雨傘運動後社會的疲乏、沉鬱、壓抑,似乎消散人們不懈的吶喊聲中。香港的社會運動再次打開了一種全新的想像方式,沒有大台、依舊有同路人。街頭的默契、平和的佔領,香港人用自己的行動告訴政府,過去的兩年社會並不平靜,香港的未來要由人民自己掌控。 除了200萬人的畫面,6月16日的遊行細節亦十分打動人心。人們正用各自的方式,帶著新的想像、疲憊的真心、不滅的希望,參與個體與威權的抗爭。每一個人都是香港的英雄,每一個人的身影都值得被記住。 我們與走上街頭的香港人聊了聊。他們是誰?為什麼走出來?想對政府說什麼?歷史會記住這一天,黑衣與白花,匯聚成香港今夜最明亮的星海。 1. 張小姐/28歲 Fill 1 #我想說:不撤回,不撤退。 在網上認識的朋友們,大多數人之前都沒有見過面。我從家裡帶來了1、2千張白紙,都不是特地去拿的。原本打算摺完後派發,來了才決定現場教學。昨晚(6月15日)有人犧牲自己,我們想要連結大家。 2. 莫小姐、鍾先生、曹先生/30歲左右 Fill 1 #我想說:登記選民,改變命運。 我可以不走出來,在家打遊戲機。但如果不夠票,不走出來只會「挨打」,這不是一個長遠的方法。 剛剛在宣傳的時候,一位4、50歲的阿姨說以前自己不關心香港政局,最近看到很多事,要靠自己投票,終於意識到要改變建制派操控選舉,一定要做一些事。 有一群20歲左右的台灣年輕人專門過來支持我們,特地飛過來,好感動,知道我們香港人經歷的事,是全世界的人都在關注的。 我是這兩日開始自發做宣傳登記選民的事情,叫身邊朋友出來幫手。雨傘運動以及之後很多事都有關注,這幾天的事不能再坐視不理。星期三(6月12日)集會沒有出來,今天再不出來,沒有下一次了。 3. 王小姐/54歲 ...

長榮空服員vs.華航機師罷工 6個問題看懂關鍵差異

Q1 長榮空服員罷工8大訴求中,長榮公司強硬表示「禁搭便車」和「勞工董事」絕不退讓,甚至第一時間就以「勞工董事」罷工訴求對工會提告。但相對的,華航卻有勞工董事,勞工董事為何是長榮的紅線? 華航設立勞工董事,源於其官股近半、比照《國營事業管理法》35條規定,至少五分之一的席次由主管機關聘請工會推派代表擔任董事,勞工董事的權利義務和其他董事相當。不過,過去國營企業工會多由資方輔導成立、普遍關係「融洽」,替勞工權益把關並發揮關鍵的影響力較受質疑。 關於長榮這類民營公司,過去《證券交易法》修法時也曾提出增設勞工董事相關規定,但修法未果。目前,民營公司僅有「獨立董事」 即不在企業任職,與經營管理者無重要業務或專業聯繫,可對企業事務做出獨立判斷的董事。 ,沒有勞工董事的法源依據。 長榮董事會僅有6席一般董事、3席獨立董事,若釋出或增設一席董事給工會,即可能對董事會決策有影響力,這是長榮資方不惜提告反制工會、堅決不開放勞工董事席次的主因。 Q2 雖然目前台灣沒有法律要求民營上巿公司需設勞工董事,但只要該公司董事會同意,也可以設立勞工董事。 以德國為例,在二戰後,大企業開始設立勞工董事,最早也是勞資雙方協商出來後,才慢慢藉由立法去完善勞工董事的制度,像是BMW等大公司都有勞工董事。1998年,德國勞工董事制度確立50周年時,有很多研究指出,大部分資方團體都認為勞工董事參與管理是好事,對於增強員工向心力是有幫助的。 不過,德國企業的董事依職權區分「管理董事」、「監督董事」等,在職權分工上規範得相當明確和精細。台灣未來若要讓民營企業的勞工董事明文入法,權利義務也應討論。 Q3 華航機師罷工時,交通部一開始站在第一線斡旋,勞資5度協商達成共識後,才由勞動部次長劉士豪出面宣布結果。長榮空服員從罷工投票開始時,行政院即指示成立專案小組,交通部處理疏運、勞資爭議則由勞動部處理,為何有這樣的差異? 主要在於華航仍是官股近半的「半國營企業」,交通部能以「大股東」身份插手;但長榮是百分之百民營公司,過往飛安紀錄算是國內航空業的優等生,交通部民航局現有的政策工具,例如航權分配,都是看飛安與服務,沒有一項評分是與勞資爭議有關,交通部沒有政策工具可以逼資方上談判桌,因此長榮空服員罷工,從一開始就由...

【野島剛的食考學】難忘烏拉圭:在三分熟牛肉與食人空難之間

食考學.序言 旅行與美食,向來有著密布不分的關係。透過美食探索世界,不管是誰都辦得到,而且讓旅行被賦予了更深的意義。 2018年5月,我從日本出發,花了半年的時間,周遊世界30個 國家 。3年前,我辭掉了20多年的報社 工作 ,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在那之後腦中一直浮現周遊列國的計畫。剛好在屆滿50歲的知天命之年,紀念人生即將踏入新的階段。 在這半年間,我到訪不曾去過的地方,品嚐不曾吃過的食物,反覆地進行調查和思考的工作,並且寫成一篇篇的文章。「美味,指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舌尖上感受到的味覺。」英國哲學者洛克(John Locke)如此說道。而我想要把這句話改為:「美味,指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腦海裡思考的產物。」 旅途中,我習慣思考為什麼這道料理會在這裡出現?還有,在深入調查這間餐廳或這道料理的由來時,不知不覺地走進與歷史或是社會有關的知識汪洋,因此,對我而言,吃是一種腦力激盪,也是踏出學習的第一步。 我將這個系列命名為「食考學」。對我而言,這次書寫的行為是先蒐集材料後,加上思考的調味料後,透過煎煮炒炸的個人功夫,調理成文章讓讀者享用。以「一個國家一道料理」為原則,在品嚐每道料理的同時,也能夠對每個國家有深入的了解,作為滿漢全席的「食考學」,希望讀者能盡情地享受箇中滋味。 要前往南美洲烏拉圭的首都蒙特維多(Montevideo),最便捷的路徑是從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出發,經由海路入境。雖說是海路,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河道」。 布宜諾斯艾利斯與蒙特維多分別位於南美洲的河口灣──拉普拉塔河(Río de la Plata)的南岸與北岸,兩地相隔的河流寬度竟長達270公里。 一大清早,搭乘高速客輪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在船上昏昏沉沉地待了2個小時,就抵達蒙特維多港。途中目光所及,盡是滔滔河水,分不清是海路還是河道,感覺就像是在珠江三角洲的河口地區乘船,穿梭於香港、澳門、深圳之間。 離「通緝犯」只差2位數 由於每天都有數家海運公司的高速客輪頻繁來往,所以雙方分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蒙特維多設置入境審查窗口,出發前即可以辦妥出入境手續,十分方便。但是,我從蒙特維多返抵阿根廷時,卻在入境檢查中遇到麻煩。審查官把我的護照交給上司,而那位上司板著一張臉嚴肅地問道:「你的護照是否曾經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