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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慧真/1980年,如果讓一切都停留在這裡:台灣石化產業的兩條路

1980年7月,行政院長孫運璿出席國家建設研究會,宣布關於石化業的新政策:正在興建中的四輕完工後,不再興建下一座輕油裂解廠,短期內不再擴充石化工業。同時間經濟部鬆綁管制,1980年6月核准台塑、南亞、台化等私人企業到海外設廠,鼓勵石化業中游外移。上游的輕裂廠停止量的擴充,政府也鼓勵中游的塑膠加工業外移,這是1980年代初期政府關於石化業的政策。
經濟學家瞿宛文寫於1994年的文章〈水資源與石化工業〉裡說:「十多年前不興建五輕的決定,在今日的氣氛中看來,幾近勇敢。事後來看至少它具有產業政策式的考量和作為。」
石化業曾有另一條路
1970年代,石化業中游塑膠製品以及人造纖維原料的大量外銷,形塑台灣出口導向的產業方向,帶來巨大的經濟產值,促進台灣經濟的起飛。但1970年代末發生第二次石油危機,油價飆漲,對仰賴原油進口作為原料的石化業影響甚鉅。日本決定將石化工業列入夕陽產業,台灣地小人稠,自然資源有限,也決定不再發展高耗能高汙染的石化產業。
1982年行政院通過四年經建計畫,除了不興建五輕,更進一步定位石化業的基本原料以內需為主,不再追求外銷,也不只一味生產低附加價值的五大泛用塑膠
五大泛用塑膠指PE(聚乙烯)、PVC(聚氯乙烯)、PS(聚苯乙烯)、ABS(樹脂)、PP(聚丙烯)。

,而是投入更多研發經費,朝高值化(高附加價值的特用塑膠)轉型發展。

40年前的1980年代,林中有兩條路,其中一條是輕裂廠止於四輕,石化業往高值化發展,卻因不可預測的因素——1984年孫運璿中風——而終止。繼任的閣揆是俞國華,先前擔任經建會主委時就主張石化業要繼續擴張,四輕完工(1984)之後又規劃興建五輕,同時在1986年開放民間興建輕裂廠,於是有了台塑六輕,於1998年投產。有六就有七,八也隨之而來。七輕、八輕(國光石化)如果不是環保抗爭的不斷推擋,石化就會插旗在台南七股、彰化大城這兩處生態豐美的溼地,台灣西海岸的輕裂廠將更為密集。
林中路選了另一條路,使得40年後,六輕營運20年的環境難民繼續生成,而石化高值化發展仍停留在起步階段,台灣的石化業猶然以生產大宗泛用塑膠為主,40年的時光,彷彿原地踏步地空轉。
冷戰美援背景
從1980年代往回推,1968年興建於高雄煉油廠內的一輕完工,是為台灣石化元年。高煉廠的前身是成立於1941年日治時期的海軍第六燃料廠,由印尼進口原油,再提煉出汽油、柴油及燃料油,有其戰備的軍事意義。二戰結束後,1946年資源委員會成立台灣石油籌備處,同年中油成立,接手海軍第六燃料廠,更名為高雄煉油廠,建立在台灣的煉油事業。
戰後台灣,美援進駐,1953年經濟安定委員會成立,其中的工業委員會負責用美援來扶植本地工業,審核美援貸款計畫的懷特公司(J.G.White)建議台灣發展PVC塑膠原料。美援計畫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1954年成立的台塑,生產PVC(聚氯乙烯),雖然台塑是用電石法
利用電石(碳化鈣),遇水生成乙炔,再將乙炔與氯化氫合成生產氯乙烯單體。氯乙烯單體(VCM)的另一種來源是石化業輕油裂解後所產生的原料乙烯。

生產PVC,而不是用輕油裂解出的石化原料VCM(氯乙烯單體)來生產。瞿宛文說:「算不上是石化工業的一部分,不過當然也為以後石化業的發展,走出了重要的一步。」(註)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6。
興建一輕之前,1950年代在美援的扶植下,台灣已經先成立石化中游的中間原料產業,以電石法生產PVC的除了台塑,還有華夏、國泰、義芳三家塑膠原料廠。透過「限制塑膠製品進口」等關稅措施,促使中游PVC塑膠加工業的日益蓬勃,鋪墊下一階段一輕出現的基礎。(註)
蔡偉銑,〈台灣石化工業發展過程的政治經濟分析〉,《東吳政治學報》第八期(1997年9月),頁182。
1961年,美援會工業發展小組來台考察半年,並邀請史丹福研究所來台研究投資環境與機會,建議發展石化工業,以促進外銷。1965年政府所推行的四年經濟建設計畫,石化業隨即被列入重點發展產業。
戰後冷戰氛圍下的美援背景,將石化業推銷到美國羽翼下的台、日、韓,並不只有促進戰後東亞經濟的因素。1960年代,美國本土的環保意識高漲,1962年,瑞秋.卡森出版《寂靜的春天》,控訴製造DDT殺蟲劑的化工廠,造成生態浩劫。1968年,聯合石油在加州聖塔芭芭海岸發生嚴重漏油事件,環境抗爭烽火連天,美國本土已不容汙染,台灣成為美國化學工廠外移的選項之一。
一輕的興建,背後是美國資金的推力。1963年美商NDCC(National Distillers and Chemical Corporation)來台設立辦事處,與中油達成協議,由中油興建一輕,提供乙烯,讓NDCC在台生產LDPE(低密度聚乙烯)中間原料。
1965年,NDCC在台獨資成立台灣聚合化學品公司(簡稱台聚),中油得到美國進出口銀行500萬美元的貸款得以興建一輕。1968年一輕完工投產,年產乙烯5.4萬噸,其中五分之三的產量提供給台聚LDPE廠,剩下五分之二的產量沒有著落。在一輕投產的同年,中油轉投資成立子公司「中國石油化學工業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石化)」,與台塑等四家原先以電石法生產PVC的企業,在1970年合資成立台灣氯乙烯公司(簡稱台氯),用VCM來生產PVC。
美商NDCC投資的台聚LDPE廠在1968年一輕完工後,同時開始運轉,在第二年就有盈餘,稅後純益率達到13.6%,之後每年都維持在20%以上,瞿宛文說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10。

:「顯現了石化這種產業的獲利性,也示範了這種投資的可行性。」NDCC在1971年又加碼,除了增資台聚近新台幣3億元,並與美國、比利時兩家公司共同投資新台幣3億元,成立生產HDPE(高密度聚乙烯)的聯聚。

美援計畫在1965年7月即結束,取而代之的是美國資本主義的大舉進入,以一輕的乙烯為原料,美商獨資成立的台聚獲得厚利,讓其他的美商石化公司Gulf(亞聚LDPE、華夏PVC)、Goodrich(台橡)、Amoco(中美和PTA)、Herculus(福聚PP、聯成PA)也前仆後繼來台投資石化中間原料工業。(註)
蔡偉銑,〈台灣石化工業發展過程的政治經濟分析〉,《東吳政治學報》第八期(1997年9月),頁186。
1968年一輕完工後,中油在1969年10月馬上計劃興建二輕,一輕、二輕都有美國進出口銀行的貸款,貸款的條件根據當時媒體報導為:
「貸款國所借款項,不得用來製造向美國輸出與美國製造品有競爭的商品」(《中央日報》1958年4月);
「必須以該銀行所提供的貸款,向美國購買該計畫所需的機器設備、技術服務與方法。」(《聯合報》1973年2月)
美國銀行出資興建輕裂廠,除了建廠的資金,從一輕到五輕,建廠的技術來源也都來自美方,中油須向美國公司購買設備,也保證投資台灣石化廠的美商利益獨享,獨占或寡占市場。不僅如此,社會學者蔡偉銑提到
蔡偉銑,〈台灣石化工業發展過程的政治經濟分析〉,《東吳政治學報》第八期(1997年9月),頁200。

,下游加工業產品與中游原料的外銷市場,幾乎全在美國,技術來源也大多仰賴美國懷特公司的顧問與技術引進,「顯見石化工業的高度依賴美國,凸顯出美國經由美援與美資,而左右台灣經貿發展的現象。」

十大建設與石油危機
進入1970年代,1971年10月,台灣退出聯合國,經歷了外交上的重大挫敗,當時國營的中台化工剛成立,經濟部、外交部要中台公司耗費45億跟西班牙買設備、採用荷商的製程、由德商設計,為了拉攏歐洲國家,外交考量下所建的工廠有如拼裝車,因為設計不當,建造完成後6、7年都未曾生產。台灣的石化發展,始終免不了國際外交現實處境的政治考量。
1970年代,同時也是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推動十大建設的時候,十大建設包括石油化學工業,美援扶植以及美商民間資本進入後,中游加工業已是台灣既有的石化工業基礎,所以政府著手實行「逆向整合計畫」,興建上游的輕裂廠,二輕在1970年興建,1973年列入十大建設項目,1973年也開始規劃興建三、四輕。石化業是資本以及技術密集的重工業,上中下游體系龐大、不可割裂,蓋一座輕裂廠動輒上百億,中油在規劃上游的同時,也要確定輕裂廠所生產出的石化原料,在中游有廠商可以承接,因此與二輕、三輕同步進行的是中游大社、林園石化工業區的規劃興建。
1973年同時發生中東戰爭,引發第一次石油危機,國際原油價格高漲,二輕還沒完工,讓中游的中間原料業者因缺料而跳腳。台塑聯合20多家石化民間業者,預計集資200億,向政府申請要建造民營三輕,被經濟部長孫運璿否決,孫運璿遵照行政院長蔣經國的指示,維持石化上游只能國營的既定政策。
1975年二輕完工,乙烯的年產量可達到23萬噸,是一輕的4倍多,卻仍被中游的石化業者覺得中油的規畫太保守,量依然太少。在台塑的強烈要求下,中油提高三輕建廠的效率,在1976年提前完工。三輕為求效率,規格完全比照二輕,同為年產乙烯23萬噸。然而1973年的石油危機導致中間原料廠商對投資卻步,使得1976年三輕完工時,其他中游廠商的建廠計畫沒跟上來,讓三輕整整閒置兩年,在1978年才投產。
鉅額投資的上游輕裂廠從籌備、建造到實際完工,往往橫跨5年以上,石化業容易受到國際油價波動而影響,國際油價又受到政治局勢、景氣變化所牽動。時常在景氣好的時候決定擴張產量,等數年之後輕裂廠建好,景氣卻變差,產能就發生過剩現象。中油因為三輕停擺吃了悶虧,1977年景氣復甦,台塑等8家民間業者聯名向經濟部要求,希望四輕盡速動工,然而中油有三輕前車之鑑,要中游業者先提出投資保證,中油才願意興建四輕。中游業者的領頭羊台塑,預先認領四輕一半的產能,中油在1978年才開始規劃四輕。(註)
薛化元、張怡敏、陳家豪、許志成,《台灣石化業發展史》(台北:財團法人現代財經基金會,2017),頁90。
黨國資本挹注中游產業
孫運璿。(照片提供/柯金源)
瞿宛文提到,台灣石化業是一受到高度管制的產業,從一輕到五輕,都是由中油興建,每一個輕裂廠的配料,要給中游廠商多少比例,也都是國家政策性決定。
國家籌建上游的輕裂廠,與組織中游產業同時進行。中間原料廠的投資金額從數千萬到數十億,進入的門檻高,除了外資、民營大型企業有辦法投資,另外就是黨營企業。社會學者王振寰提到
王振寰,〈國家機器與台灣石化業的發展〉,收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第十八期(1995年2月),頁17。

,隨著二輕、三輕所設立的中游石化廠,國家與黨營資本以轉投資的民營方式大舉進入,「此時新成立的廠商中,沒有完全國營的單位,國家資本是透過轉投資的方式進入石化業,高達一半的廠商屬於此類;其次,黨資本開始進入石化業,黨資本或由直屬國民黨財委會的中央投資公司直接持股,或經由中華開發信託公司持股。」

1979年台美斷交、加上兩伊戰爭導致的第二次石油危機,美國石化資本開始淡出台灣,例如1981年UCC出讓東聯股份、Goodrich退出台橡,1982年Gulf由華夏撤資,美商資本進入台灣石化的始祖NDCC也在1982年從台聚撤資。
美國資本脫手後所空出來的股份,大部分由中油、行政院開發基金、國民黨的中央投資公司、中華開發公司接手。根據王振寰的研究,國民黨資本直接投資的有東聯、中美和、台苯、永嘉、台石化,間接經由中華開發信託公司投資的有中橡、聯成,在1970年代中後期,隨著二輕、三輕的完工,以及四輕的籌備,還有美資撤離,黨國的財金結構大舉進入石化中游產業。
黨國的財金結構包括中油,中油用稅後盈餘轉投資成立的石化中游公司,不但不像母公司中油因為是國營事業所以須受監督,且常優先承購中油所生產的石化原料,沒有缺料之慮。
1980年代初期,國營、黨營資本開始進入中游的中間原料產業,國家因此為石化中游制定許多保護政策。1981年底,政府放棄原有依照中油成本的定價公式,而將原料價格比照美國價位,而美國的價格是全世界最低。依據瞿宛文的研究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50。

,在這之前,中油的價格都比美國價格平均高23%,1982年之後,中油的價格平均低於美國價格4%,這其中巨大的落差,導致從1980年到1988年,中油在石化原料生產上的虧損高達240億元。進口替代虧損要從何補貼?中油的本業仍是生產油品,且在2000年台塑進入國內油品市場前,中油是獨占事業,於是用油品的壟斷利潤來補貼石化方面的定價虧損。

國家對石化中游業者的補貼,一開始是因應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的衝擊。瞿宛文認為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56。

,救火措施應該是短期作為,在危機結束後,政府並沒有將定價公式改回來,「起初是幫助這部門(中游)度過第二次石油危機,但在其後則主要是給予這部門額外的紅利,而不是繼續擴張成長的必要誘因。」

1982年政府又制定另一個利於中游發展的政策:產銷協議制度。協議的內容為:下游優先向國內的中游廠商購買原料,如果國內原料不足時,下游可申請進口原料,但須課以關稅。
中油寧願虧損,也要將原料降價補貼中游;另一方面,產銷協議制度,迫使下游要向中游購買原料,中游得到了上游降價的好處,卻沒有反應在價格上,與下游共享。1980年代的石化產業結構,學者形容宛如一顆橄欖球的形狀,中間肥大,頭尾萎縮。對中游層層保護的結果,使得最下游的加工業在層層剝削下,出口時難以面對國際競爭。
技術官僚與黨國勢力的對壘
蔣經國在1978年繼任為總統,一路跟隨蔣經國的孫運璿則成為行政院長。經歷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機後,石化業景氣劇烈波動,一向關注高科技產業發展的孫運璿,已有決心要讓石化業到此為止,不再盲目發展。
孫運璿在經濟部長任內,1973年仿效韓國科技研究院,成立工研院,1974年,林森北路一間不起眼的小欣欣豆漿店,他和美國無線電公司(RCA)研究室主任潘文淵會談一小時後,談定自RCA技術移轉,取得積體電路的技術,在瀰漫著油條香的豆漿店內,半導體的胚胎開始跳動。
來到1980年,9月宏碁公司發表全球首部具有中文操作系統的終端機。年底,孫運璿排除重重阻力,向國防部借地興建的新竹科技園區,終於完工。研發的工研院有了,科學園區也落成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孫運璿多次勸進之後,終於打動張忠謀回台,日後創辦台積電。
故事先停在這裡,在日後,半導體接棒1960、1970年代的石化業,主導台灣產業發展至今,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
如果一切都停在這裡,石化業止步於四輕,1980年代初期主政的技術官僚:孫運璿、趙耀東、李國鼎,試圖將台灣的產業升級,帶往資訊、電子、汽車業,並投入石化高值化。如果一切都停在這裡,那麼便沒有五輕、六輕的興建,也不會有日後七輕、八輕(國光石化)曠日費時的抗爭與推擋。
時間的齒輪往前轉動,卻在1984,指針不再往前走了。2月,孫運璿中風,從此淡出政治圈。5月改由俞國華組閣。俞國華曾負責國民黨的財務委員會,被認為是黨營事業的代表性人物。
王振寰說:「孫運璿為代表的科技官僚認為要以新的策略帶動新的發展,限制石化業的成長,這與國、黨營的石化資本利益相違背,因此與負責的國營事業系統的權力集團(以俞國華為代表)在利益和想法上相異。」(註)
王振寰,〈國家機器與台灣石化業的發展〉,收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第十八期(1995年2月),頁26。
1980年代初期,黨營資本大舉轉投資石化業中游,黨國既得利益者當然不能讓輕裂廠的續建說停就停。孫運璿因病去職,就是讓石化業續命下去的最大轉機。
1980年代中期之後,同時還有貿易自由化的趨勢,美國強力推動自由貿易,要求他國開放市場,新台幣面臨升值壓力,政府全面調降關稅,鬆綁各種貿易限制,石化業也面臨自由化開放。1986年1月,工業局宣布取消已實施4年的石化產銷協議,今後尊重市場機制。而台塑爭取多年,由民間興建的輕裂廠,終於有譜。
1985年,曾任高雄煉油廠廠長與中油總經理、董事長的李達海入閣,擔任經濟部長,對石化業是一大利多。隨即在1986年2月,行政院通過興建五輕的計畫;7月,經濟部同意讓六輕開放民營;9月,經濟部核准台塑所提出興建六輕的申請。
國營的中油五輕,和民營的台塑六輕,同時在1986年拍板定案,各有斬獲。五輕完工後,年產乙烯50萬噸,將逐步取代高煉廠內老舊的一、二輕;六輕的第一套輕裂廠完工後,年產乙烯70萬噸。加上林園的三輕(年產乙烯23萬噸)、四輕(年產乙烯38.5萬噸),台灣在產量上將正式成為石化王國。
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
五輕、六輕雖然在1986年就籌劃興建,然而在1980年代中期,同時也面臨政治上的鬆綁。1987年7月15日解嚴,高雄煉油廠附近的後勁居民,在解嚴後的一個多禮拜發動圍廠,阻擋五輕興建,後勁反五輕運動長達3年,直到1990年9月,以打擊環保流氓為訴求的新任行政院長郝柏村,以優勢警力強力鎮壓後勁,五輕才得以順利興建。
宜蘭居民到經濟部抗議反六輕。(照片提供/柯金源)
六輕所遇到的抗爭推擋也不遑多讓,1986年10月,台塑向經濟部提出在宜蘭利澤工業區興建六輕的計畫。1987年11月,宜蘭環保聯盟在羅東成立,選出會長田秋堇,開始巡迴宜蘭各鄉鎮舉辦反對六輕設廠的說明會。宜蘭縣長陳定南也反對興建六輕,1987年12月,陳定南和王永慶在華視的電視辯論會,成為歷史經典畫面,深植人心。
在宜蘭碰壁之後,1988年11月,經濟部核准六輕於桃園縣觀音鄉設廠,桃園縣觀音鄉在1986年的鹿港反杜邦運動中,成了環境運動成功後的犧牲者,原本預定設址於彰濱工業區的杜邦二氧化鈦廠,轉而建廠於觀音鄉。1988年,彷彿歷史重演,宜蘭不要的六輕,又被丟過來要觀音鄉承受,這次再也吞不下去了,桃園反六輕的運動因此而起。地方上的抗爭,加上觀音工業區剩下能使用的土地過於零碎,台塑因此退回設廠計畫。
台塑六輕的僵局,和中油五輕彷彿難兄難弟,但也都同樣在1990年獲得解決。1990年9月13日,行政院長郝柏村、經濟部長蕭萬長搭上直升機,在雲林沿海巡視六輕可能的建廠位址。一個星期後的9月21日,後勁反五輕的3年抗爭被排除,郝柏村宣布五輕開工。
相對於在高雄煉油廠內興建的五輕,六輕的建廠土地問題更為棘手,歷經了1986年宜蘭利澤,1988年桃園觀音均半途而廢,解嚴後的1980年代末期,也是環境運動、勞工運動的高峰,對於新設廠的投資計畫十分不利。
1990年元月,媒體報導王永慶曾去中國考察,在國內受阻的六輕建廠計畫,考慮要轉移到中國設廠,引發震撼。4月,王永慶發表萬言書,希望政府能核准廠商赴中國投資。經濟部早在1980年即核准台塑赴美設廠,1989年台塑的德州石化廠也已動工。到海外設廠不是問題,但在1990年總統李登輝的兩岸關係戒急用忍政策下,到中國投資仍是禁忌,在王永慶發表萬言書之後,經濟部隨即回應,不准到中國投資興建輕裂廠。6月,台塑公司又對政府下了最後通牒,如果在8月之前仍無法解決六輕在台設廠問題,將轉而在廈門設廠,稱之為「海滄計畫」。
最後通牒果然有效,1990年5月20日之後,行政院長郝柏村上任,就是要解決棘手的五、六輕問題。1990年底郝柏村宣示,六輕排除萬難一定要建。行政院提出的《促進產業升級條例》在立法院三讀通過後,1991年初施行,其中的租稅優惠讓六輕可免稅5年,專用港口開放六輕可興建專屬的麥寮工業港,此條例可說為六輕量身打造。1993年6月,行政院核定雲林離島石化專區,填海造陸2,400公頃讓六輕使用。1994年,六輕正式動工,然而對於高耗能的石化業而言,水的取得是一大問題;1997年7月,在濁水溪的中游建集集攔河堰,鋪設專管路直達六輕,解決了六輕用水問題。
在1990年代石化中游廠商紛紛外移之際(1992年聯成印尼設廠、國喬泰國設廠、奇美於美國德州設ABS廠等),台塑六輕塵埃落定,終止海滄計畫,根留台灣,得到政府的各種禮遇優惠政策,遲來的果實特別甜美。
1994年,五輕完工投產,1998年底,六輕完工投產,六輕雖然晚了五輕快5年,然而六輕的啟動,彷彿打開潘朵拉的盒子,將石化業的巨靈放出,從此國營再也不是民營的對手。六輕在10年內建了3套輕油裂解廠,1998年第一套完工,年產乙烯70萬噸;2000年第二套完工,年產乙烯135萬噸;2008年第三套輕裂廠完工,年產乙烯近300萬噸,光是第三座就超過中油從一輕到五輕的總和,遠遠將中油甩在後頭。
1960、1970年代,在台灣發展石化業的初期,政府採取各種補貼及保護措施,瞿宛文認為,政府把石化業當成「幼稚工業」來對待。1990年代之後,在去管制以及私有化潮流之下,「除了放任之外並沒有其他指導原則」,自由化之後,政府原本應該去除所有的補貼和優惠,「在地緣政治影響下,大陸牌讓石化的擴產得到諸多的補貼與優惠,離真正回歸市場甚遠。」瞿宛文並提到
瞿宛文,〈全球化與自由化之後的台灣石化業〉,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灣社會研究叢刊,2002年,頁90。

,石化業是重大投資案,需用到土地、港口、巨量的水資源以及能源,「石化業的擴產對於台灣的資源分配必有重大影響以及排擠作用。」

六輕營運10年後,台塑集團的年營收達新台幣2兆元。然而在銅板的另一面,六輕一日的用水量就高達35萬噸,不但與農田、民生爭水,濁水溪從中游就被截住,出海口變成一大片荒漠沙丘,冬季吹東北季風時,沙塵暴便肆虐濁水溪南岸。營運10年後,六輕在1年之內發生7次大火,引發嚴重工安事件。營運20年後,周邊罹癌得病的環境難民無數,部分居民已對六輕正式提出告訴。
「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1980年,如果讓一切都停在這裡,潘朵拉的盒子不必打開,美杜莎的「石化」詛咒也不會成真。無傷無痕,無病無煞,婆娑之島,福爾摩沙。
(編按:本文為《煙囪之島:我們與石化共存的兩萬個日子》第一章,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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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考學.序言 旅行與美食,向來有著密布不分的關係。透過美食探索世界,不管是誰都辦得到,而且讓旅行被賦予了更深的意義。 2018年5月,我從日本出發,花了半年的時間,周遊世界30個 國家 。3年前,我辭掉了20多年的報社 工作 ,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在那之後腦中一直浮現周遊列國的計畫。剛好在屆滿50歲的知天命之年,紀念人生即將踏入新的階段。 在這半年間,我到訪不曾去過的地方,品嚐不曾吃過的食物,反覆地進行調查和思考的工作,並且寫成一篇篇的文章。「美味,指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舌尖上感受到的味覺。」英國哲學者洛克(John Locke)如此說道。而我想要把這句話改為:「美味,指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腦海裡思考的產物。」 旅途中,我習慣思考為什麼這道料理會在這裡出現?還有,在深入調查這間餐廳或這道料理的由來時,不知不覺地走進與歷史或是社會有關的知識汪洋,因此,對我而言,吃是一種腦力激盪,也是踏出學習的第一步。 我將這個系列命名為「食考學」。對我而言,這次書寫的行為是先蒐集材料後,加上思考的調味料後,透過煎煮炒炸的個人功夫,調理成文章讓讀者享用。以「一個國家一道料理」為原則,在品嚐每道料理的同時,也能夠對每個國家有深入的了解,作為滿漢全席的「食考學」,希望讀者能盡情地享受箇中滋味。 要前往南美洲烏拉圭的首都蒙特維多(Montevideo),最便捷的路徑是從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出發,經由海路入境。雖說是海路,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河道」。 布宜諾斯艾利斯與蒙特維多分別位於南美洲的河口灣──拉普拉塔河(Río de la Plata)的南岸與北岸,兩地相隔的河流寬度竟長達270公里。 一大清早,搭乘高速客輪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在船上昏昏沉沉地待了2個小時,就抵達蒙特維多港。途中目光所及,盡是滔滔河水,分不清是海路還是河道,感覺就像是在珠江三角洲的河口地區乘船,穿梭於香港、澳門、深圳之間。 離「通緝犯」只差2位數 由於每天都有數家海運公司的高速客輪頻繁來往,所以雙方分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蒙特維多設置入境審查窗口,出發前即可以辦妥出入境手續,十分方便。但是,我從蒙特維多返抵阿根廷時,卻在入境檢查中遇到麻煩。審查官把我的護照交給上司,而那位上司板著一張臉嚴肅地問道:「你的護照是否曾經遺...

賴鐸洋/明日記憶1

在個人認知中,一件攝影作品往往能反映出作者內心深層人格特質,如同一面鏡子,不過,並非單純透過觀察一個人的外貌、短暫的交流與外在樹立的形象那般易於察覺。 它必須藉由長期交談或觀察與相處所累積而來的分析才能加以判斷,藉由口述者與介紹者的角度,運用詞彙的力量加以描述,才能使觀賞者在短暫有限的時間下體會作品中所散發的真實含意。 有些作者拍攝作品依賴的是自身的潛意識直觀本能,或對於自身沉溺的喜好即興取材;有的作者採用目地探討性的長期追蹤、融入環境來觀察已發生的現象與現況,往往需花費長時間的累積來建構作品;更有些無需理由也並不需謹慎的思考,凡事皆以放鬆心情與隨遇而安的態度,於生活中產生的奇趣現象加以捕捉。 另外一部分,則是為了創造與突破既定的攝影認知、開創新的視野帶領讀者透過未曾思考過的角度去面對嶄新的理念傳達。 我接觸攝影時,已是10年前的往事,當時相關的攝影作品除了藉由國外留學資源去探索國內未知的一環,不然便是想盡辦法透過管道購買書籍,研究外國世界影像發展與脈絡。只是台灣的出版業並不在乎發展與提升,一切皆以銷售數字為基本考量,能夠閱讀的來源因此相當受限與狹隘。 從未擁有豐沛資源的我,只能藉著自我摸索與強烈的企圖心,克服言語不通的障礙,想盡辦法接觸未知的領域,也藉由實務取材拍攝,不斷累積經驗與揣摩找尋屬於內心鍾情嚮往的攝影定位。 我開始探索內心,也不斷試問自己,如何取材?以及自己到底是誰? 然而「記憶」對我而言有種無法割捨的牽絆,透過拍攝的過程影響,也牽動日後所產生的軌跡。 Fill 1 Fill 1 Fill 1 Fill 1 好報新聞來源: 報導者 想要收到更多新聞、工作、兼職資訊,歡迎訂閱工作好報!!

2019世界新聞攝影獎入選作品

世界新聞攝影基金會(World Press Photo Foundation)在2月20日公告「2019世界新聞攝影大賽」(2019 Photo Contest)各獎項提名,其中備受矚目的作品與攝影者,分別是入圍年度最佳單張照片的6位攝影師,與本年度的新獎項──年度最佳圖像系列報導的3位入圍者。 自1955年以來,世界新聞攝影大賽的獲獎作品和議題皆受到廣泛關注,這些精彩影像為前一年的新聞攝影做出了卓越的視覺貢獻。為了選出第62屆(2019年)世界新聞攝影大賽的獲獎者,評審們在2019年1月12日起3個星期內,評選了來自世界各地4,738名攝影師的78,801張參賽照片。 最終得獎名單將於2019年4月11日,在阿姆斯特丹所舉行的「2019年世界新聞攝影大賽」頒獎典禮上公佈。 年度最佳單張照片入圍作品 Fill 1 2018年2月25日敘利亞al-Shifunieh疑似遭不明氣體攻擊,民眾正接受治療。(攝影/Mohammed Badra/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 Fill 1 一位中非查德孤兒走過畫著火箭推進式榴彈砲的牆面。(攝影/Marco Gualazzini/Contrasto) Fill 1 這是Yorladis第6次懷孕。曾是哥倫比亞革命軍(FARC)一員的她,前5次懷孕都因為戰爭被迫中止。她表示,第5次懷孕時,她曾以寬鬆穿著隱瞞她的指揮官達6個月之久。(攝影/Catalina Martin-Chico/Panos) Fill 1 國際社會針對記者Jamal Khashoggi失蹤一事日益強烈,當沙烏地阿拉伯的調查人員進入土耳其沙國領事館時,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企圖阻擋媒體的採訪。(攝影/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Fill 1 「Akashinga」是個全由女性組成的反盜獵單位,成員之一的Petronella Chigumbura正在Phundundu野生動物園進行隱蔽訓練。(攝影/Brent Stirton/Getty Images) 年度最佳圖像系列報導入圍作品 查德湖危機(The Lake Chad Crisis) 在政治衝突和環境因素等多重影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