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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慧真/1980年,如果讓一切都停留在這裡:台灣石化產業的兩條路

1980年7月,行政院長孫運璿出席國家建設研究會,宣布關於石化業的新政策:正在興建中的四輕完工後,不再興建下一座輕油裂解廠,短期內不再擴充石化工業。同時間經濟部鬆綁管制,1980年6月核准台塑、南亞、台化等私人企業到海外設廠,鼓勵石化業中游外移。上游的輕裂廠停止量的擴充,政府也鼓勵中游的塑膠加工業外移,這是1980年代初期政府關於石化業的政策。
經濟學家瞿宛文寫於1994年的文章〈水資源與石化工業〉裡說:「十多年前不興建五輕的決定,在今日的氣氛中看來,幾近勇敢。事後來看至少它具有產業政策式的考量和作為。」
石化業曾有另一條路
1970年代,石化業中游塑膠製品以及人造纖維原料的大量外銷,形塑台灣出口導向的產業方向,帶來巨大的經濟產值,促進台灣經濟的起飛。但1970年代末發生第二次石油危機,油價飆漲,對仰賴原油進口作為原料的石化業影響甚鉅。日本決定將石化工業列入夕陽產業,台灣地小人稠,自然資源有限,也決定不再發展高耗能高汙染的石化產業。
1982年行政院通過四年經建計畫,除了不興建五輕,更進一步定位石化業的基本原料以內需為主,不再追求外銷,也不只一味生產低附加價值的五大泛用塑膠
五大泛用塑膠指PE(聚乙烯)、PVC(聚氯乙烯)、PS(聚苯乙烯)、ABS(樹脂)、PP(聚丙烯)。

,而是投入更多研發經費,朝高值化(高附加價值的特用塑膠)轉型發展。

40年前的1980年代,林中有兩條路,其中一條是輕裂廠止於四輕,石化業往高值化發展,卻因不可預測的因素——1984年孫運璿中風——而終止。繼任的閣揆是俞國華,先前擔任經建會主委時就主張石化業要繼續擴張,四輕完工(1984)之後又規劃興建五輕,同時在1986年開放民間興建輕裂廠,於是有了台塑六輕,於1998年投產。有六就有七,八也隨之而來。七輕、八輕(國光石化)如果不是環保抗爭的不斷推擋,石化就會插旗在台南七股、彰化大城這兩處生態豐美的溼地,台灣西海岸的輕裂廠將更為密集。
林中路選了另一條路,使得40年後,六輕營運20年的環境難民繼續生成,而石化高值化發展仍停留在起步階段,台灣的石化業猶然以生產大宗泛用塑膠為主,40年的時光,彷彿原地踏步地空轉。
冷戰美援背景
從1980年代往回推,1968年興建於高雄煉油廠內的一輕完工,是為台灣石化元年。高煉廠的前身是成立於1941年日治時期的海軍第六燃料廠,由印尼進口原油,再提煉出汽油、柴油及燃料油,有其戰備的軍事意義。二戰結束後,1946年資源委員會成立台灣石油籌備處,同年中油成立,接手海軍第六燃料廠,更名為高雄煉油廠,建立在台灣的煉油事業。
戰後台灣,美援進駐,1953年經濟安定委員會成立,其中的工業委員會負責用美援來扶植本地工業,審核美援貸款計畫的懷特公司(J.G.White)建議台灣發展PVC塑膠原料。美援計畫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1954年成立的台塑,生產PVC(聚氯乙烯),雖然台塑是用電石法
利用電石(碳化鈣),遇水生成乙炔,再將乙炔與氯化氫合成生產氯乙烯單體。氯乙烯單體(VCM)的另一種來源是石化業輕油裂解後所產生的原料乙烯。

生產PVC,而不是用輕油裂解出的石化原料VCM(氯乙烯單體)來生產。瞿宛文說:「算不上是石化工業的一部分,不過當然也為以後石化業的發展,走出了重要的一步。」(註)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6。
興建一輕之前,1950年代在美援的扶植下,台灣已經先成立石化中游的中間原料產業,以電石法生產PVC的除了台塑,還有華夏、國泰、義芳三家塑膠原料廠。透過「限制塑膠製品進口」等關稅措施,促使中游PVC塑膠加工業的日益蓬勃,鋪墊下一階段一輕出現的基礎。(註)
蔡偉銑,〈台灣石化工業發展過程的政治經濟分析〉,《東吳政治學報》第八期(1997年9月),頁182。
1961年,美援會工業發展小組來台考察半年,並邀請史丹福研究所來台研究投資環境與機會,建議發展石化工業,以促進外銷。1965年政府所推行的四年經濟建設計畫,石化業隨即被列入重點發展產業。
戰後冷戰氛圍下的美援背景,將石化業推銷到美國羽翼下的台、日、韓,並不只有促進戰後東亞經濟的因素。1960年代,美國本土的環保意識高漲,1962年,瑞秋.卡森出版《寂靜的春天》,控訴製造DDT殺蟲劑的化工廠,造成生態浩劫。1968年,聯合石油在加州聖塔芭芭海岸發生嚴重漏油事件,環境抗爭烽火連天,美國本土已不容汙染,台灣成為美國化學工廠外移的選項之一。
一輕的興建,背後是美國資金的推力。1963年美商NDCC(National Distillers and Chemical Corporation)來台設立辦事處,與中油達成協議,由中油興建一輕,提供乙烯,讓NDCC在台生產LDPE(低密度聚乙烯)中間原料。
1965年,NDCC在台獨資成立台灣聚合化學品公司(簡稱台聚),中油得到美國進出口銀行500萬美元的貸款得以興建一輕。1968年一輕完工投產,年產乙烯5.4萬噸,其中五分之三的產量提供給台聚LDPE廠,剩下五分之二的產量沒有著落。在一輕投產的同年,中油轉投資成立子公司「中國石油化學工業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石化)」,與台塑等四家原先以電石法生產PVC的企業,在1970年合資成立台灣氯乙烯公司(簡稱台氯),用VCM來生產PVC。
美商NDCC投資的台聚LDPE廠在1968年一輕完工後,同時開始運轉,在第二年就有盈餘,稅後純益率達到13.6%,之後每年都維持在20%以上,瞿宛文說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10。

:「顯現了石化這種產業的獲利性,也示範了這種投資的可行性。」NDCC在1971年又加碼,除了增資台聚近新台幣3億元,並與美國、比利時兩家公司共同投資新台幣3億元,成立生產HDPE(高密度聚乙烯)的聯聚。

美援計畫在1965年7月即結束,取而代之的是美國資本主義的大舉進入,以一輕的乙烯為原料,美商獨資成立的台聚獲得厚利,讓其他的美商石化公司Gulf(亞聚LDPE、華夏PVC)、Goodrich(台橡)、Amoco(中美和PTA)、Herculus(福聚PP、聯成PA)也前仆後繼來台投資石化中間原料工業。(註)
蔡偉銑,〈台灣石化工業發展過程的政治經濟分析〉,《東吳政治學報》第八期(1997年9月),頁186。
1968年一輕完工後,中油在1969年10月馬上計劃興建二輕,一輕、二輕都有美國進出口銀行的貸款,貸款的條件根據當時媒體報導為:
「貸款國所借款項,不得用來製造向美國輸出與美國製造品有競爭的商品」(《中央日報》1958年4月);
「必須以該銀行所提供的貸款,向美國購買該計畫所需的機器設備、技術服務與方法。」(《聯合報》1973年2月)
美國銀行出資興建輕裂廠,除了建廠的資金,從一輕到五輕,建廠的技術來源也都來自美方,中油須向美國公司購買設備,也保證投資台灣石化廠的美商利益獨享,獨占或寡占市場。不僅如此,社會學者蔡偉銑提到
蔡偉銑,〈台灣石化工業發展過程的政治經濟分析〉,《東吳政治學報》第八期(1997年9月),頁200。

,下游加工業產品與中游原料的外銷市場,幾乎全在美國,技術來源也大多仰賴美國懷特公司的顧問與技術引進,「顯見石化工業的高度依賴美國,凸顯出美國經由美援與美資,而左右台灣經貿發展的現象。」

十大建設與石油危機
進入1970年代,1971年10月,台灣退出聯合國,經歷了外交上的重大挫敗,當時國營的中台化工剛成立,經濟部、外交部要中台公司耗費45億跟西班牙買設備、採用荷商的製程、由德商設計,為了拉攏歐洲國家,外交考量下所建的工廠有如拼裝車,因為設計不當,建造完成後6、7年都未曾生產。台灣的石化發展,始終免不了國際外交現實處境的政治考量。
1970年代,同時也是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推動十大建設的時候,十大建設包括石油化學工業,美援扶植以及美商民間資本進入後,中游加工業已是台灣既有的石化工業基礎,所以政府著手實行「逆向整合計畫」,興建上游的輕裂廠,二輕在1970年興建,1973年列入十大建設項目,1973年也開始規劃興建三、四輕。石化業是資本以及技術密集的重工業,上中下游體系龐大、不可割裂,蓋一座輕裂廠動輒上百億,中油在規劃上游的同時,也要確定輕裂廠所生產出的石化原料,在中游有廠商可以承接,因此與二輕、三輕同步進行的是中游大社、林園石化工業區的規劃興建。
1973年同時發生中東戰爭,引發第一次石油危機,國際原油價格高漲,二輕還沒完工,讓中游的中間原料業者因缺料而跳腳。台塑聯合20多家石化民間業者,預計集資200億,向政府申請要建造民營三輕,被經濟部長孫運璿否決,孫運璿遵照行政院長蔣經國的指示,維持石化上游只能國營的既定政策。
1975年二輕完工,乙烯的年產量可達到23萬噸,是一輕的4倍多,卻仍被中游的石化業者覺得中油的規畫太保守,量依然太少。在台塑的強烈要求下,中油提高三輕建廠的效率,在1976年提前完工。三輕為求效率,規格完全比照二輕,同為年產乙烯23萬噸。然而1973年的石油危機導致中間原料廠商對投資卻步,使得1976年三輕完工時,其他中游廠商的建廠計畫沒跟上來,讓三輕整整閒置兩年,在1978年才投產。
鉅額投資的上游輕裂廠從籌備、建造到實際完工,往往橫跨5年以上,石化業容易受到國際油價波動而影響,國際油價又受到政治局勢、景氣變化所牽動。時常在景氣好的時候決定擴張產量,等數年之後輕裂廠建好,景氣卻變差,產能就發生過剩現象。中油因為三輕停擺吃了悶虧,1977年景氣復甦,台塑等8家民間業者聯名向經濟部要求,希望四輕盡速動工,然而中油有三輕前車之鑑,要中游業者先提出投資保證,中油才願意興建四輕。中游業者的領頭羊台塑,預先認領四輕一半的產能,中油在1978年才開始規劃四輕。(註)
薛化元、張怡敏、陳家豪、許志成,《台灣石化業發展史》(台北:財團法人現代財經基金會,2017),頁90。
黨國資本挹注中游產業
孫運璿。(照片提供/柯金源)
瞿宛文提到,台灣石化業是一受到高度管制的產業,從一輕到五輕,都是由中油興建,每一個輕裂廠的配料,要給中游廠商多少比例,也都是國家政策性決定。
國家籌建上游的輕裂廠,與組織中游產業同時進行。中間原料廠的投資金額從數千萬到數十億,進入的門檻高,除了外資、民營大型企業有辦法投資,另外就是黨營企業。社會學者王振寰提到
王振寰,〈國家機器與台灣石化業的發展〉,收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第十八期(1995年2月),頁17。

,隨著二輕、三輕所設立的中游石化廠,國家與黨營資本以轉投資的民營方式大舉進入,「此時新成立的廠商中,沒有完全國營的單位,國家資本是透過轉投資的方式進入石化業,高達一半的廠商屬於此類;其次,黨資本開始進入石化業,黨資本或由直屬國民黨財委會的中央投資公司直接持股,或經由中華開發信託公司持股。」

1979年台美斷交、加上兩伊戰爭導致的第二次石油危機,美國石化資本開始淡出台灣,例如1981年UCC出讓東聯股份、Goodrich退出台橡,1982年Gulf由華夏撤資,美商資本進入台灣石化的始祖NDCC也在1982年從台聚撤資。
美國資本脫手後所空出來的股份,大部分由中油、行政院開發基金、國民黨的中央投資公司、中華開發公司接手。根據王振寰的研究,國民黨資本直接投資的有東聯、中美和、台苯、永嘉、台石化,間接經由中華開發信託公司投資的有中橡、聯成,在1970年代中後期,隨著二輕、三輕的完工,以及四輕的籌備,還有美資撤離,黨國的財金結構大舉進入石化中游產業。
黨國的財金結構包括中油,中油用稅後盈餘轉投資成立的石化中游公司,不但不像母公司中油因為是國營事業所以須受監督,且常優先承購中油所生產的石化原料,沒有缺料之慮。
1980年代初期,國營、黨營資本開始進入中游的中間原料產業,國家因此為石化中游制定許多保護政策。1981年底,政府放棄原有依照中油成本的定價公式,而將原料價格比照美國價位,而美國的價格是全世界最低。依據瞿宛文的研究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50。

,在這之前,中油的價格都比美國價格平均高23%,1982年之後,中油的價格平均低於美國價格4%,這其中巨大的落差,導致從1980年到1988年,中油在石化原料生產上的虧損高達240億元。進口替代虧損要從何補貼?中油的本業仍是生產油品,且在2000年台塑進入國內油品市場前,中油是獨占事業,於是用油品的壟斷利潤來補貼石化方面的定價虧損。

國家對石化中游業者的補貼,一開始是因應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的衝擊。瞿宛文認為
瞿宛文,〈產業政策的示範效果─台灣石化業的產生〉,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頁56。

,救火措施應該是短期作為,在危機結束後,政府並沒有將定價公式改回來,「起初是幫助這部門(中游)度過第二次石油危機,但在其後則主要是給予這部門額外的紅利,而不是繼續擴張成長的必要誘因。」

1982年政府又制定另一個利於中游發展的政策:產銷協議制度。協議的內容為:下游優先向國內的中游廠商購買原料,如果國內原料不足時,下游可申請進口原料,但須課以關稅。
中油寧願虧損,也要將原料降價補貼中游;另一方面,產銷協議制度,迫使下游要向中游購買原料,中游得到了上游降價的好處,卻沒有反應在價格上,與下游共享。1980年代的石化產業結構,學者形容宛如一顆橄欖球的形狀,中間肥大,頭尾萎縮。對中游層層保護的結果,使得最下游的加工業在層層剝削下,出口時難以面對國際競爭。
技術官僚與黨國勢力的對壘
蔣經國在1978年繼任為總統,一路跟隨蔣經國的孫運璿則成為行政院長。經歷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機後,石化業景氣劇烈波動,一向關注高科技產業發展的孫運璿,已有決心要讓石化業到此為止,不再盲目發展。
孫運璿在經濟部長任內,1973年仿效韓國科技研究院,成立工研院,1974年,林森北路一間不起眼的小欣欣豆漿店,他和美國無線電公司(RCA)研究室主任潘文淵會談一小時後,談定自RCA技術移轉,取得積體電路的技術,在瀰漫著油條香的豆漿店內,半導體的胚胎開始跳動。
來到1980年,9月宏碁公司發表全球首部具有中文操作系統的終端機。年底,孫運璿排除重重阻力,向國防部借地興建的新竹科技園區,終於完工。研發的工研院有了,科學園區也落成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孫運璿多次勸進之後,終於打動張忠謀回台,日後創辦台積電。
故事先停在這裡,在日後,半導體接棒1960、1970年代的石化業,主導台灣產業發展至今,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
如果一切都停在這裡,石化業止步於四輕,1980年代初期主政的技術官僚:孫運璿、趙耀東、李國鼎,試圖將台灣的產業升級,帶往資訊、電子、汽車業,並投入石化高值化。如果一切都停在這裡,那麼便沒有五輕、六輕的興建,也不會有日後七輕、八輕(國光石化)曠日費時的抗爭與推擋。
時間的齒輪往前轉動,卻在1984,指針不再往前走了。2月,孫運璿中風,從此淡出政治圈。5月改由俞國華組閣。俞國華曾負責國民黨的財務委員會,被認為是黨營事業的代表性人物。
王振寰說:「孫運璿為代表的科技官僚認為要以新的策略帶動新的發展,限制石化業的成長,這與國、黨營的石化資本利益相違背,因此與負責的國營事業系統的權力集團(以俞國華為代表)在利益和想法上相異。」(註)
王振寰,〈國家機器與台灣石化業的發展〉,收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第十八期(1995年2月),頁26。
1980年代初期,黨營資本大舉轉投資石化業中游,黨國既得利益者當然不能讓輕裂廠的續建說停就停。孫運璿因病去職,就是讓石化業續命下去的最大轉機。
1980年代中期之後,同時還有貿易自由化的趨勢,美國強力推動自由貿易,要求他國開放市場,新台幣面臨升值壓力,政府全面調降關稅,鬆綁各種貿易限制,石化業也面臨自由化開放。1986年1月,工業局宣布取消已實施4年的石化產銷協議,今後尊重市場機制。而台塑爭取多年,由民間興建的輕裂廠,終於有譜。
1985年,曾任高雄煉油廠廠長與中油總經理、董事長的李達海入閣,擔任經濟部長,對石化業是一大利多。隨即在1986年2月,行政院通過興建五輕的計畫;7月,經濟部同意讓六輕開放民營;9月,經濟部核准台塑所提出興建六輕的申請。
國營的中油五輕,和民營的台塑六輕,同時在1986年拍板定案,各有斬獲。五輕完工後,年產乙烯50萬噸,將逐步取代高煉廠內老舊的一、二輕;六輕的第一套輕裂廠完工後,年產乙烯70萬噸。加上林園的三輕(年產乙烯23萬噸)、四輕(年產乙烯38.5萬噸),台灣在產量上將正式成為石化王國。
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
五輕、六輕雖然在1986年就籌劃興建,然而在1980年代中期,同時也面臨政治上的鬆綁。1987年7月15日解嚴,高雄煉油廠附近的後勁居民,在解嚴後的一個多禮拜發動圍廠,阻擋五輕興建,後勁反五輕運動長達3年,直到1990年9月,以打擊環保流氓為訴求的新任行政院長郝柏村,以優勢警力強力鎮壓後勁,五輕才得以順利興建。
宜蘭居民到經濟部抗議反六輕。(照片提供/柯金源)
六輕所遇到的抗爭推擋也不遑多讓,1986年10月,台塑向經濟部提出在宜蘭利澤工業區興建六輕的計畫。1987年11月,宜蘭環保聯盟在羅東成立,選出會長田秋堇,開始巡迴宜蘭各鄉鎮舉辦反對六輕設廠的說明會。宜蘭縣長陳定南也反對興建六輕,1987年12月,陳定南和王永慶在華視的電視辯論會,成為歷史經典畫面,深植人心。
在宜蘭碰壁之後,1988年11月,經濟部核准六輕於桃園縣觀音鄉設廠,桃園縣觀音鄉在1986年的鹿港反杜邦運動中,成了環境運動成功後的犧牲者,原本預定設址於彰濱工業區的杜邦二氧化鈦廠,轉而建廠於觀音鄉。1988年,彷彿歷史重演,宜蘭不要的六輕,又被丟過來要觀音鄉承受,這次再也吞不下去了,桃園反六輕的運動因此而起。地方上的抗爭,加上觀音工業區剩下能使用的土地過於零碎,台塑因此退回設廠計畫。
台塑六輕的僵局,和中油五輕彷彿難兄難弟,但也都同樣在1990年獲得解決。1990年9月13日,行政院長郝柏村、經濟部長蕭萬長搭上直升機,在雲林沿海巡視六輕可能的建廠位址。一個星期後的9月21日,後勁反五輕的3年抗爭被排除,郝柏村宣布五輕開工。
相對於在高雄煉油廠內興建的五輕,六輕的建廠土地問題更為棘手,歷經了1986年宜蘭利澤,1988年桃園觀音均半途而廢,解嚴後的1980年代末期,也是環境運動、勞工運動的高峰,對於新設廠的投資計畫十分不利。
1990年元月,媒體報導王永慶曾去中國考察,在國內受阻的六輕建廠計畫,考慮要轉移到中國設廠,引發震撼。4月,王永慶發表萬言書,希望政府能核准廠商赴中國投資。經濟部早在1980年即核准台塑赴美設廠,1989年台塑的德州石化廠也已動工。到海外設廠不是問題,但在1990年總統李登輝的兩岸關係戒急用忍政策下,到中國投資仍是禁忌,在王永慶發表萬言書之後,經濟部隨即回應,不准到中國投資興建輕裂廠。6月,台塑公司又對政府下了最後通牒,如果在8月之前仍無法解決六輕在台設廠問題,將轉而在廈門設廠,稱之為「海滄計畫」。
最後通牒果然有效,1990年5月20日之後,行政院長郝柏村上任,就是要解決棘手的五、六輕問題。1990年底郝柏村宣示,六輕排除萬難一定要建。行政院提出的《促進產業升級條例》在立法院三讀通過後,1991年初施行,其中的租稅優惠讓六輕可免稅5年,專用港口開放六輕可興建專屬的麥寮工業港,此條例可說為六輕量身打造。1993年6月,行政院核定雲林離島石化專區,填海造陸2,400公頃讓六輕使用。1994年,六輕正式動工,然而對於高耗能的石化業而言,水的取得是一大問題;1997年7月,在濁水溪的中游建集集攔河堰,鋪設專管路直達六輕,解決了六輕用水問題。
在1990年代石化中游廠商紛紛外移之際(1992年聯成印尼設廠、國喬泰國設廠、奇美於美國德州設ABS廠等),台塑六輕塵埃落定,終止海滄計畫,根留台灣,得到政府的各種禮遇優惠政策,遲來的果實特別甜美。
1994年,五輕完工投產,1998年底,六輕完工投產,六輕雖然晚了五輕快5年,然而六輕的啟動,彷彿打開潘朵拉的盒子,將石化業的巨靈放出,從此國營再也不是民營的對手。六輕在10年內建了3套輕油裂解廠,1998年第一套完工,年產乙烯70萬噸;2000年第二套完工,年產乙烯135萬噸;2008年第三套輕裂廠完工,年產乙烯近300萬噸,光是第三座就超過中油從一輕到五輕的總和,遠遠將中油甩在後頭。
1960、1970年代,在台灣發展石化業的初期,政府採取各種補貼及保護措施,瞿宛文認為,政府把石化業當成「幼稚工業」來對待。1990年代之後,在去管制以及私有化潮流之下,「除了放任之外並沒有其他指導原則」,自由化之後,政府原本應該去除所有的補貼和優惠,「在地緣政治影響下,大陸牌讓石化的擴產得到諸多的補貼與優惠,離真正回歸市場甚遠。」瞿宛文並提到
瞿宛文,〈全球化與自由化之後的台灣石化業〉,收入《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灣社會研究叢刊,2002年,頁90。

,石化業是重大投資案,需用到土地、港口、巨量的水資源以及能源,「石化業的擴產對於台灣的資源分配必有重大影響以及排擠作用。」

六輕營運10年後,台塑集團的年營收達新台幣2兆元。然而在銅板的另一面,六輕一日的用水量就高達35萬噸,不但與農田、民生爭水,濁水溪從中游就被截住,出海口變成一大片荒漠沙丘,冬季吹東北季風時,沙塵暴便肆虐濁水溪南岸。營運10年後,六輕在1年之內發生7次大火,引發嚴重工安事件。營運20年後,周邊罹癌得病的環境難民無數,部分居民已對六輕正式提出告訴。
「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1980年,如果讓一切都停在這裡,潘朵拉的盒子不必打開,美杜莎的「石化」詛咒也不會成真。無傷無痕,無病無煞,婆娑之島,福爾摩沙。
(編按:本文為《煙囪之島:我們與石化共存的兩萬個日子》第一章,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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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9日百萬人反送中遊行、6月12日佔領金鐘集會過後,香港政府將抗議集會定性為暴亂,特首林鄭月娥6月15日召開記者會,態度言論引起社會極大不滿,導致隔日的遊行人數再創200萬人歷史新高。遊行後眾人在政府總部和立法會大樓外聚集,7點左右,幾條要道站滿人群,連儂牆、天橋、添馬公園都是人海。人們高舉雙手鼓掌、互相打氣,高喊「撤回(條例)」、「(林鄭)下台」等口號。 6月16日的香港,是一個全新的香港。雨傘運動後社會的疲乏、沉鬱、壓抑,似乎消散人們不懈的吶喊聲中。香港的社會運動再次打開了一種全新的想像方式,沒有大台、依舊有同路人。街頭的默契、平和的佔領,香港人用自己的行動告訴政府,過去的兩年社會並不平靜,香港的未來要由人民自己掌控。 除了200萬人的畫面,6月16日的遊行細節亦十分打動人心。人們正用各自的方式,帶著新的想像、疲憊的真心、不滅的希望,參與個體與威權的抗爭。每一個人都是香港的英雄,每一個人的身影都值得被記住。 我們與走上街頭的香港人聊了聊。他們是誰?為什麼走出來?想對政府說什麼?歷史會記住這一天,黑衣與白花,匯聚成香港今夜最明亮的星海。 1. 張小姐/28歲 Fill 1 #我想說:不撤回,不撤退。 在網上認識的朋友們,大多數人之前都沒有見過面。我從家裡帶來了1、2千張白紙,都不是特地去拿的。原本打算摺完後派發,來了才決定現場教學。昨晚(6月15日)有人犧牲自己,我們想要連結大家。 2. 莫小姐、鍾先生、曹先生/30歲左右 Fill 1 #我想說:登記選民,改變命運。 我可以不走出來,在家打遊戲機。但如果不夠票,不走出來只會「挨打」,這不是一個長遠的方法。 剛剛在宣傳的時候,一位4、50歲的阿姨說以前自己不關心香港政局,最近看到很多事,要靠自己投票,終於意識到要改變建制派操控選舉,一定要做一些事。 有一群20歲左右的台灣年輕人專門過來支持我們,特地飛過來,好感動,知道我們香港人經歷的事,是全世界的人都在關注的。 我是這兩日開始自發做宣傳登記選民的事情,叫身邊朋友出來幫手。雨傘運動以及之後很多事都有關注,這幾天的事不能再坐視不理。星期三(6月12日)集會沒有出來,今天再不出來,沒有下一次了。 3. 王小姐/54歲

滕西華/公器還是公審?「報導殺人」無法承受之重

「你們殺的人,沒有比我哥少!」 《我們與惡的距離》,李大芝 社會討論度極高的台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中,無差別殺人犯的妹妹,對著緊盯家屬不放的媒體喊出了這個問句,如同刺進大家心底,令人震憾。更值得思考的是,這當中的「你們」,指的其實不僅是「媒體」,更是「我們」和「我們的社會」。 這句台詞,在我腦中勾連起無數曾因「報導效應」,讓悲劇事件加乘上演的案例, 2008年發生在日本的「秋葉原無差別殺人事件」,是最典型、亦最慘痛的一件。 傳播外溢效應的殺傷力 當年,秋葉原殺人事件發生在人潮洶湧的正中午,造成7死10傷,震驚日本。新聞媒體與社會在事發後,對事件加害人及其家人,鋪天蓋地、形同獵巫的瘋狂追蹤報導,恐嚇電話不斷,甚至出現加害人母親是「虎媽」才會養出無差別殺人犯的推論與質疑,最終使得加害人母親承受不了壓力崩潰住院。之後父母離婚、父親與弟弟辭職隱居、不斷搬家、家人朋友一一離去。 悲劇的頂點發生在事件的6年後(2014年),加害人已經伏法,然而,他的弟弟從此再沒有自己的名字,只剩「殺人犯的弟弟」這個社會標記的身分,即使努力想要重新生活,仍然無法擺脫烙印與社會的異樣眼光。他最終選擇自殺,在28歲這年,讓自己成了秋葉原事件的第8名死者。加害人家人們承載不了媒體與社會的公審,成了另一個在這事件中,被毀掉的家庭之一。 「加害人的家人,是不能和一般人一樣擁有幸福!」是弟弟最後留下的遺言,受到媒體大量引用。他用生命來抗議社會用另一種方式,無形的「行使私刑正義」。 媒體作為社會公器,報導社會重大案件本身有錯嗎?以我擔任多年電視台新聞自律暨諮詢委員會委員的經驗,必須持平說,媒體本身也有許多掙扎與反省。如媒體已開始改善,在報導刑案時,提醒記者不應任意稱嫌疑人為「精神病人」;或使用網路來源影像時,要盡量查證。但這樣的反省或謹慎,經常都比不過一則誇大、或是聳動報導傳播效應所帶來的「加冕」。閱聽眾一邊罵媒體獵殺噬血,卻一邊收看,不斷增加點閱率和收視率;網路社群興起後,推波助瀾、無遠弗屆,傳播的外溢效應更不斷加乘、停不下來! 傳播的外溢效應如同社會公審的氛圍,無法承受的,不僅只有加害人的家庭,其後勁殺傷力,讓受害者更加的悲慟,甚至可能製造更多受害者與被摧毀的家庭。以秋葉原事件為例,案發後,日本出現大量「模仿事件」的犯罪預告,事件發生後的2

多休假、多保障──五一勞工大遊行

「啊~領無薪水啦;啊~頭路沒去啦~」 ,由全台灣各工會團體共同發起的「五一行動聯盟」,今年(2019)五一勞動節以「多休假、多保障」為主題,逾6,000勞工無畏風雨走上街頭,針對休假、非典型勞動、低薪、責任制等社會關注的勞動議題提出9大訴求 增訂國定假日 產假90天 推動「長期照顧安排假」入法 勞保年金維持現制,建立基礎年金,4人以下強制納保 勞動基準一體適用,廢除責任制 反對非典型僱用,派遣直接轉正職 反對罷工預告期,廢除集會遊行法 保障工會參與,設置勞工董事,利潤公平分配 反對《教師法》修惡 。 遊行隊伍在總統府前凱道集結,繞行勞動部、立法院後返回凱道,以改編歌曲、行動劇等表達勞工心聲,最後將用養樂多空瓶完成集體排字行動,並以水火箭向總統府發射訴求後結束。 Fill 1 (攝影/余志偉) Fill 1 (攝影/鄧毅駿) Fill 1 (攝影/鄧毅駿) Fill 1 (攝影/余志偉) Fill 1 (攝影/鄧毅駿) Fill 1 (攝影/鄧毅駿) Fill 1 (攝影/余志偉) Fill 1 (攝影/余志偉) Fill 1 (攝影/余志偉) Fill 1 勞團在凱道前演出「媽祖叫恁不通擱眠夢」的行動劇,諷刺目前各政黨可能有意參選的總統參選人,不顧勞工權益。(攝影/鄧毅駿) Fill 1 (攝影/鄧毅駿) Fill 1 (攝影/余志偉) 好報新聞來源: 報導者 想要收到更多新聞、工作、兼職資訊,歡迎訂閱工作好報!!